“主上,臣特地潜入鹿柴部落打听,并和其他相熟游人打探的情报,已然确定此次前来袭击火石岗的正是大陆泽以东的清、浊漳河流域的东夷大族东泽氏一部,传说是三十年前被齐国北逐的少昊氏司马,鴡鸠氏的后裔。”
“那个您抓住的贼首东泽豹,东夷人称‘蛰虎’,传说勇猛无匹、狡诈残暴,年不过十五就敢半夜上门杀尽辱骂过他偷东西的族人满门。”
“传闻曾经受当今齐侯国相管子的招募,带着一伙族中的亡命之徒前往齐国,欲堵杀当今齐侯,最后赶在管子失败前及时离开,带着一大笔财货逃了回来,由是在其族中声名大显,乃是现任打算父死子替的东泽氏族长东泽正传位儿孙的最大阻碍。”
“同时,现在外面因为此獠和其手下的突然失踪,以及背义的黄鱼部落的突然迁徙,原本定在今日召开的大陆泽东夷族盟会和草集,由于这两事,加上大雨,所以推迟到了明日…”
听着竹竭把打听到的消息娓娓道来的祁连,皱眉看向成了废人后,又连番遭遇遭祁连打击,而整天心如死灰地仰面躺在平台外竹棚里的东泽豹。
不知怎么的,祁连心里竟然起了一丝波澜,不过很快就压了下去。
继续听着竹竭介绍着那个东泽豹是怎么从丧父丧母的族中幼儿开始一步步从偷鸡摸狗,发展到聚众劫掠、囤货居奇,再到发展成纵横济水两岸,连齐国都有所闻名并患之的大盗。
甚至大陆泽和漳水周边区域从东泽豹回来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在盛传他是否要如猛龙过江般回到此地区数一数二的千人规模的东泽氏部落,一举夺下年迈胆怯的东泽正一脉的族长之位了。
可是显然无论东泽豹之前有任何的野心,如今在尚处弱肉强食阶段的部落时代的河济沼泽区,因为一次错估形势的突击,选择了一个祁连这样妖孽般的错误的对手,导致他失去了傲人的武力,那么一切的辉煌便只能是昙花一现的泡影了。
直到已经听完竹竭的叙述很久之后,脑子里还在回味东泽豹堪称春秋底层野人不屈斗争史,波澜壮阔的三十年的祁连,终于是长舒了一口气。
也许竹竭的叙述中因为立场和消息源的偏向,有意无意地把外面躺着的那个男人描述成一个从小就十恶不赦、怙恶不悛、阴险狡诈、不择手段、背信弃义、空有蛮力的贼胚。
可祁连咂摸出来的,却是一个时刻清醒的明白人兼无师自通的天才,不甘心自己卑贱的出身而碌碌无为一辈子,于是在心狠手辣的血泪之路的摸索中,一步步弄清了自己在这世上的位置,以及在这个贵族有种的时代做事业需要抓住什么痛点,并且不断更新迭代盗贼这一底层草根唯一有前途能出头的蓝海行业打法的…枭雄!
纵观这个东泽豹的整个三十年,十五岁之前努力生活下来的隐忍坚韧,十五岁灭门出道后,态度、直觉、眼光和实现前三者的动手能力,他一个都不缺。
换位思考,东泽豹的开局换给祁连,他如果没有前身的一些先知先觉的记忆和知识视野,还不一定能做得比他更好。
如果一定要挑出东泽豹的缺憾,那么先天上,他投错了胎,出生在春秋争霸都刚刚拉开序幕的坏年代,这个时代尽管相比于被稳定到令人窒息的周礼压制的西周要波澜壮阔的多,却仍对他这样的草莽英雄从制度上就紧紧地关上了大门。
从长远的概率上来看,即使不遇到祁连,也大概率最终会被这个贵族当道的世代碾得粉碎。
而后天上来说,只有一个最大的问题,那就是有几处模糊的叙述中,他在济水以南的经历中似乎有过得到管仲招安的机会,却果断选择了抵抗和放弃。
而从其他俘虏口中,祁连也早就知道了东泽豹这伙人从去年冬天就潜回漳水流域的真相,那就是他们的确是遭遇了招抚不成的齐相管仲史无前例的严打,加上后者似乎招安了不少知悉济水和泰山一带盗贼内情的人马,所以在济水附近根本混不下去了(注一)…
也许是祁连想事情想的时间太久了,满脸羞愧的竹竭即使好几次想要打断祁连,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直到祁连再次叹气时,竹竭才抓住机会跪坐着叩拜下去道。
“臣竹竭前番奉命探听消息之时,失察大意以致误信黄鱼部落那帮奸险小人,才为主上招来东泽豹这般危险人物的觊觎。主上虽因天命在身,乘灭来敌,然竭自知罪无可恕!这番擅自行动,已是抱了必死之志,望一探消息,稍赎臣罪,如今幸赖主上鸿运,臣已探知敌情归来,尽告主上,虽死无憾!请就戮也,以警后人!”
说罢的竹竭,一把抽出佩剑,双手奉给祁连。
从东泽豹事迹的思考中,回过神来的祁连,自然是不肯接受。
于是祁连下意识地往洞口挪了挪屁股躲开。
可是执拗的竹竭捧着短剑,膝行上前再次奉送。
祁连又退,竹竭再追,祁连接着退,竹竭还是追…
如此反复不知道几次,在洞中众人,包括三个待在被自己砍下的竹子做成的藩篱竹牢里看戏的新俘虏,都不知所措的异样眼光中,竹竭最终是把祁连逼进了退无可退的平台竹棚里。
最后无可奈何的祁连,只能是叹息道,“子尽欲以死凌逼于朕吗?倘若然也,朕推倒这处竹棚,自此台跃下,也绝不会有一丝松动的念头。”
此时还捧着剑、犟着脖子的竹竭听到这话,终于十分动容地低头抽泣起来,不过片刻之后,反而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一把擦干眼泪,双手姿势改捧为握,掐住剑柄,作势抬头,就要横剑自刎。
只可惜等他抬起头来时,周围已然响起了一番手忙脚乱的惊呼,原本看戏的易老头等人一下子乌泱泱地涌了过来。
却是祁连预判了竹竭的行动,先一步抽出腰间宝剑横剑于颈。
“主上!不可呀!”
原本跪在地上抓着剑的竹竭,被吓得魂不附体,哪里还有什么死志,第一时间把剑一扔就要扑过来抱住祁连。
等到竹竭夺下祁连手中佩剑后,从来没想到自家主上会为自己做到这一步的竹竭,恸哭道,“臣竹竭,山鄙蛮野之人,得蒙主上赏识,不以卑鄙而臣之,投效以来,寸功未立,却反陷主上于危境数矣,大事已亏,谋保小节亦不得也,臣实无颜苟活,但望主上成全!”
“糊涂!成大事者,不忧虑一时之耻辱;立大功者,非拘泥于微小之承诺。朕当初拜尔,是拜一上卿,不是为得一匹夫!已犯过失,不反思弥补,却要效仿什么匹夫之节,做这等无用之事?”
祁连恨铁不成钢地骂道,而见机快的易老头也赶紧把不知所措、目瞪口呆的竹竭拉了下去。
等到满脸崇拜的南宫激动地率先走上前来,捡起祁连掉在地上的佩剑,蹲着想要帮祁连放回剑鞘之时,祁连却止住了他,指着竹棚另一边角落仰躺的东泽豹不忍道。
“此剑乃朕父兄传下来的蓟国重宝,应该也不算辱没了他,你去拿着这把剑递给他,如果他的伤不足以让他自己了断,你就帮他一把,让他去的痛快点。”
“嗯?!”南宫愣了一会,不过最后还是什么也没问地拿着祁连的宝剑走向东泽豹。
直到那个角落传来了祁连熟悉的蓟国土话。
“吾有三愿,亦有三助。死则死矣,不期遗恨!”
祁连转头看去,正面迎上的,是一只重新活过来的野兽眼瞳中的嗜血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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