颇有点鲤鱼跃龙门的意思。
朝廷这架势好像是在说:反正是近道,爱走走,不走滚!想驿站伺候,门都没有!
郑叔清官老爷的矫情病发作,走一百多里山路,万一累病了怎么办?
他可是要入长安掌管朝廷账目的男人啊!朝廷就等着他来拯救了!爬山走路多跌份,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在逃难呢!
于是郑叔清大手一挥,选择直接坐从县城里租来的马车,从南阳北上去东都洛阳,然后绕路个在陕州的水驿上官船,最后跟着官船直接水路去长安。
这也是一条去长安最主要的官道,不仅路平,而且可以一路坐马车。
问题只在于洛阳到长安这一段水路似乎不怎么好走。
可是归心似箭的郑叔清,觉得还是走水路更快些,最多陕州那地方,黄河水流湍急一点,稍稍危险一点……大不了到时候再转陆路嘛。
反正走路是不可能走路的!
结果等他们赶到陕州的以后,没多久黄河凌汛就来了。一行人眼睁睁河水里夹杂着上游奔流而来的碎冰,小的不用说,只是其中比较大的冰块,足以把一般船只给撞得倾覆沉没,死人翻船。
他们又在陕州的驿站耽误了一段时间,郑叔清又在那抱怨当初应该走武关道。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经过长途跋涉,上元节那天,他们从南阳北上洛阳后又坐马车来到陕州,在县城外的甘棠驿歇息。长时间舟车劳顿,不仅是作为孩童的方重勇与方来鹊,和当官不事生产的郑叔清,就连平日里也要回家耕田的严庄,也是累得半死。
只有习惯在大山里奔跑的阿段,一点感觉也没有,甚至还闲得发慌。
这一路极为折腾,可是他们又不能不听郑叔清的。
不仅是因为郑叔清是大人,方重勇还是个孩子,而且还有个不能忽视的因素:郑叔清身上有官府的通关文书,以及官员身份证明。
郑叔清在没有回长安述职之前,依旧是名义上的“夔州刺史”。这个身份,在旅行途中,非常好用,可以肆无忌惮享受驿站带来的便利,还不用花钱。
灵魂来自现代的方重勇,自然是什么大场面都见过,感觉无所谓。但严庄这个在基层厮混打滚的小吏,这才算见识到了那些驿站驿卒们在自己面前的“前倨”,以及在郑叔清面前的“后恭”。
这让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打击。
在大唐,如果你没有权力,那就什么都不是!
这盛世只是某些人的,你有权力就能跟他们一起玩,没有权力,这盛世就不属于你!
上元节的黄昏,郑叔清一行人来到黄河岸边,一边是身后的驿站开始张灯结彩庆祝佳节,一边是面前的黄河河水封冻,万物寂静,夕阳下二者形成了一种强烈对比,好像他们就站在生存与死亡的边界一般。
除了方来鹊这样的浑人跟不需要思考什么问题的阿段外,郑叔清他们几个都是各怀心事,也没有心思在河边吹着冷风赏月了。
于是众人回到驿站大堂围成一桌,倒上了红莲春,又让驿卒送来烧好的黄河鲤鱼,便一边喝酒一边闲聊。
这鲤鱼可是周边农户凿开黄河冰面去抓的,价格不菲。哪怕是驿站内,不给钱也拿不到。陕州离长安不远,这里的驿站迎来送往的达官贵人不少,郑叔清的刺史身份没有多好用,没法“白嫖”超过官员定制规格的好菜。
当然,如果是张九龄或者李林甫来了,那自然又是另一番光景。
“严兄是河北人,听你言语,似乎河北人对朝廷颇有怨言,不知因何而起呢?”
方重勇一边搓着手,一边吃着鲤鱼问道。
这条黄河鲤鱼烧得很有地方风味,粗犷而鲜美,味道有点重,不如郑叔清请客吃“长安菜”那般精致。
只是胜在食材新鲜。
严庄看了一眼郑叔清,这位前刺史大人叹息说道:“不出这间屋子,说了也无妨。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就算我们不说,天下多的是人会说。”
听到这话,严庄点头道:“武周万岁通天元年(公元696年),营州的契丹部落首领李尽忠以及孙万荣(均为赐的汉名),不满武周的营州都督赵文翙对他们的虐待,直接杀掉了赵文翙,率领本部军队打进了河北。
李尽忠以及孙万荣没有想到他们的搏命一击,居然在河北引发了十几万百姓的自发追随,他们的部队很快就从几千人膨胀到了数万人。
在突厥的帮助下,花费了很大代价,武周大军才用了一年多的时间才把这次“入侵”剿灭,连名将王孝杰都战死了。
既然损失这么大,那么武周大军,在剿灭了李尽忠以及孙万荣的“入侵”后,朝廷自然要开始秋后算账。
于是负责“平叛”的武周河内王武懿宗便上奏朝廷,提出把参与李尽忠以及孙万荣,还有“入侵河北”的十几万民众全部杀死。
虽然狄仁杰等人极力阻止,而且朝廷也确实没有这样下令……但是武懿宗并没有手软,河北百姓,死伤无数,凡是被迫从贼的,逃回来都被当做叛逆,直接处决,以至河北很多地方十室九空。
这不过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更早的,就不必提了,数都数不完。”
严庄将酒杯里的红莲春一饮而尽,红着眼睛自嘲说道:“我一个河北寒门子弟,若是没有贵人提携,一辈子也喝不上这红莲春。这等美酒,只有郑使君这样的大人物才有资格享用。”
方重勇微微点头,看着郑叔清询问道:“这些都是真的?”
郑叔清犹豫片刻,最后长叹一声,微微点头道:“细节或有出入,大体不差吧。”
他是朝廷官员,很多话不能说太明白。事实如何,其实摆在那里,当年经历那件事的人,许多都还活着,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听完严庄的介绍,方重勇感觉,武周时期的营州之乱,看上去就像是安史之乱的“简化版”。
只不过:
那时候土地兼并还没有完全摧毁府兵的根基,朝廷对军队的控制依旧很牢固。
那时候天下除了河北以外,其他地方大体安定,赋税也比较轻,民间积蓄也不少。
那时候长安人口还没有膨胀到今天这个地步,运河的重要性,也没有今日之迫切。
那时候朝廷军队处置还算得当,没有安史之乱中李隆基那种骚操作。
只是营州之乱,始终带着一股特别浓厚的安史之乱那样的潦草味道,都是河北边镇造反,河北百姓依附,滚雪球一般壮大!
从营州之乱到裴耀卿的七百万石粮食大半出河北,这些事情都是冰山一角而已。河北人对唐庭的恨,深入骨髓,代代相传,一年比一年深重。
河北与朝廷两看相厌,已经是现在最好的结局。而李隆基与朝廷还想着拼命压榨河北,不出事才叫咄咄怪事!
“郑使君将来为度支郎,可要少对河北收点税才是啊。”
方重勇无奈苦笑道。
“你是不是傻?度支郎只管朝廷的税款怎么用,那些税款怎么收,又不是我说了算。再说,我现在还不是度支郎呢!你不如当面对圣人去说。”
郑叔清忍不住反唇相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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