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南风去东屋叫醒了大嫂。
胡小妍坐在新轮椅上,被小花推着来到后院,恰好碰见宫保南怔怔出神地从地窖里走出来。
老七的神情有些木讷,像是历尽沧桑后的茫然,想要回忆什么,脑子里却一片空白。
身后,凄厉的哀求声仍然断断续续。
“七叔,怎么这么晚还没睡?”胡小妍若无其事地问,“是不是饿了?”
“嗯?”宫保南愣了一下,仿佛没有听清。
不过,有人比他耳朵尖。
胡小妍话音刚落,地窖里的哀求声立时戛然而止。
一个蓬头垢面、骨瘦如柴的疯女人,从地窖里探出脑袋,贼眉鼠眼地左右瞄了两下,目光扫过胡小妍,她便立马冲过去,跌跌撞撞,猛一下,扑在胡小妍的身上。
“嫂子!嫂子,我可看见你了!”疯女人哀哀啜泣,“嫂子,真不关我的事啊!是她!是那个小姑娘,还有他,门是他们开的,我没开,我真没开!”
宫保南认得那個声音,见到此番情形,不由得瞠目结舌。
更离奇的是,那疯女人趴在轮椅上,明明吓得瑟瑟发抖,情绪却渐渐稳定了下来。
胡小妍温柔地抚摸着疯女人的乱发,轻声宽慰道:“嗯,我知道了,你是个好孩子。”
“嫂子……”疯女人感激涕零。
胡小妍用食指轻轻勾起她的下巴,又从领口里抽出手帕,为其擦拭眼泪:“好了,回去吧!别再开门了,外面有什么?”
“外面有坏人!”
疯女人应了一声,旋即连忙转过身,手脚并用,近乎是爬着快速回到地窖入口,大头朝下,径直钻进去,末了一抬手,将地窖挡板重新关好。
“哐当!”
关门的声响,让宫保南身形一颤,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拉起小雪的手,将其拽到自己身后。
老七自然不能称之为善。
这些年以来,他也杀过不少人,并且从未恬不知耻地以迫不得已为借口,来为自己开脱。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从不以杀戮和折磨为乐趣。
他原以为,赵灵春已经死了,也合该死了。
要是没有这个丫头给白国屏通风报信,大哥也许不会死,红姐必然不会疯,还有二哥、三哥……
江湖厮杀。杀人者,便要做好被反噬的准备;复仇者,便也理应做好失败的恶果。
但是,如今的情形,似乎已经出离了复仇的范畴,而成了某种近乎于病态的满足。
即便如此,老七也没有资格多说什么。
今日之所见,让宫保南终于确信,自己并不适合这条路,从来都不适合。
再这么下去,非得把自己拧成麻花不可。
冤冤相报何时了,谁敢确定自己不是下一个?
为报恩情,老七效力十几年,如今大哥已死,也该是分别的时候了。
宫保南远远地望了一眼胡小妍,转过身,淡淡地说:“咱俩先回去了。”
“七叔。”胡小妍叫住他,“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
宫保南蓦地一怔,停下脚步,疑惑地问:“什么问题?”
胡小妍转动两下轮椅,目光扫过众人,却说:“你们几个,先回屋里去吧。”
四风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察出气氛有点不对劲,于是便匆匆应了一声,快步离开后院。
“七叔,爹以前常说,你心太软,狠不起来,所以永远也做不了当家的人。”胡小妍瞥了一眼小雪,接着说,“你的选择,也的确符合你一贯的作风,但有件事,我一直都想不通。”
宫保南皱起眉头,表示不解。
胡小妍的目光毫不退让,直视着他,谈起一段陈年旧事。
“你既然心软,十年前,为什么不救我呢?”
宫保南不禁往后退了半步,诧异道:“十年前,怎么了?”
胡小妍缓缓开口:“后来,我听小道说起过当年的情况。那时候,小道去冯老太太那里救我,不止是你和六叔跟着他。其实,五叔也跟着你们,这你是知道的吧?”
宫保南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由得心虚地点了点头。
胡小妍接着问:“你也知道,以五叔的性格,一定会把我们那些孩子全清了,对吧?”
“是,我知道。”
“你既然明知道我会死,当年为什么不救我呢?”胡小妍逼问道,“其实,你不救我,也没什么,我本来就是没爹没妈的孩子,从没指望谁对我能有多好。但是,小道当年要救我,你为什么横七竖八拦着呢?”
宫保南又立时后退了两步,百口莫辩。
胡小妍又问:“还是说,因为我是个残疾,你觉得我的命不算命,不值得救?”
“不,我没有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胡小妍不解,“如果小道不是那个穷横的倔脾气,当年听了你的话,莪早就死了,不对么?”
当伪善面对真恶,宫保南慌了。
原来,当年的情形,胡小妍一直都记得,从来都不曾忘却。
尽管,当年在回奉天的驴板车上,七叔是第一个逗她开心的人;多年以来,也一直对她照顾有加,但这并不足以消解她心底里的怨念。
老七当然有自己的理由。
当初,他只是个纯粹的执行者,唯一能做的,只有拒绝执行,除此以外,什么都做不了;可灭门白家,他的身份,掺杂了一丝决策者的角色,加上先前对白雨晴的承诺,这两件事,似乎并不相同。
但是,说一千、道一万,这也不过是他的自我原宥,根本不足以让人信服,自然也万难开口。
宫保南支支吾吾,没法回答。
胡小妍也并没有责怪他,她只是不解。
“七叔,你不觉得你活得很拧巴么?”
宫保南怔住,旋即有些自嘲地苦笑道:“你说得对,是很拧巴。”
知行不能合一,既做不到纯善,又狠不下纯恶。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或许,天底下所有人,或多或少都是如此,在夹缝中左右摇摆,既不能从心所欲,又不能负心妄为,整个人永远处在自我撕裂和自我否定之中。
颓丧、闷头大睡,成了他唯一逃避的方式。
江城海的“不想”、“不回头”,老七看来注定是做不到了。
胡小妍便又低眉看了一眼地窖,却问:“七叔,你好像对这件事不是很满意?”
宫保南沉吟半响,摇了摇头,说:“我只是觉得,要报仇,杀了她就够了。”
“她自己想活着,小道也答应了,面子上不能落下一点灰,所以,就让她活着吧。”
“可是,这又有什么意义?”宫保南问,“还是说,这样做,会让你感觉——很满足?”
这本是一句责问。
没想到,胡小妍却十分坦然地直面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恶意。
“七叔,你说得没错。看见她现在这副模样,我——很满足。”
宫保南拉着小雪,又往后退了两步。
他仿佛看见了一处深渊,并从中窥得某种轮回的意味,甚至比周而复始更加恶劣。
老七想起前两年,大街上随处可见的革命标语,诸如“青年”、“未来”、“希望”一类的词汇,曾让人以为真是那么回事,此时节却也全部落空。
宫保南呆呆地杵在原地,无话可说。
观念的分歧无法弥合。
寒风从两人之间吹过,像是一堵墙。
胡小妍看向七叔,想了许久,终于开口说:“七叔,你走吧。”
这是经过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老七从来都不是一个让人放心的执行者。
这一点,江城海尚在的时候,就已经可以看出端倪。
考虑到七叔的辈分、功劳、能力,以及在四风口当中的威望,就此告别,对双方都有好处。
宫保南虽然诧异,却也因此而长舒了一口气,整个人似乎瞬间轻松了不少。
他拽上小雪,冲侄媳妇儿点了点头,转身消失在黑暗之中……
……
……
翌日清晨,大雪下得正紧。
奉天火车站,东广场上人流涌动,外来务工的人员,开始陆续踏上返乡的旅程。
江小道身穿一件黑色绸缎棉袍,头戴一顶西洋礼帽,一边推搡着来往行人,一边踮脚张望,小跑赶路。
嘴里呼出的哈气,如同淡淡的薄雾,在眼前弥漫开来。
“让让!让让!”
江小道双手扒拉开一条路,三五步冲到火车站大门,四下巴望了几眼,终于在不远处看见一个高瘦的背影和一个半大的红棉袄小姑娘。
“七叔!七叔!”
宫保南穿着一件黑色大衣,头上也戴着礼帽,一手拎着沉重的行囊包裹,一手死命拽着往小吃摊步步逼近的小雪。
老七似乎没听见身后的动静,直到小雪晃了晃他的胳膊,朝后面指了指,他才回过头,有点惊讶、又有点欣慰:“小道?你怎么来了?”
江小道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龇牙咧嘴地爬上台阶。
“你还说呢!咋回事儿啊?怎么突然就不告而别了?”江小道语气中带着一丝责备,“不是说好了,过完年再走么!”
宫保南愣了一下,旋即猜到小道对昨晚的事并不知情。
胡小妍对小道,向来是知无不言,“放”走七叔这件事,大约是唯一一次隐瞒。
宫保南并不想头走之前,还让这小两口因为自己而大吵一架,于是便很有默契的打了个马虎眼,说:“想走就走了,我怕告诉你,你晚上睡不着,偷偷抹眼泪。”
“拉倒吧!我正打算待会儿买两挂鞭,好好庆祝一下呢!”
江小道嘴上不饶人,可抬手就要去抢七叔的行李:“走吧,跟我回去!你又不着急赶路,过完年再走呗!”
宫保南推开小道的手,坚决地笑道:“别闹了,这回,我真要走了。”
果然,话音刚落,身后的候车室里,大喇叭就响了起来。
“小道,回去吧!我走了!”
宫保南拉上小雪,转身走进候车室。
江小道不肯走,自顾自地跟在后头:“七叔,你要上哪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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