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载壡的记忆里,他还是第一来到玉熙宫。
尤其是在大内出现二龙不相见的箴言后,这里对于他来说就是一块绝对的禁地。
汉白玉须弥座大台基上,玉熙宫高大的殿顶耸立在眼前,黄琉璃的重檐殿顶在金色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几个把门的值班太监并没见过朱载壡,又见他一身丝质月白中衣,以为是哪家世侯小公子,便也没有参拜。
仿佛大殿里的嘉靖已经事先算到朱载壡到了,朱载壡刚踏入玉熙宫宫门一步,殿内便响起一声清脆的铜磬声,声音悠长绵密,犹如黄钟大鼓。
玉熙宫殿门被拉开,四个小火者各抬着殿门一角,硬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太子爷,咱们进去吧。”
李芳在前面引着路,朱载壡在一众值班太监满脸惊愕中步入大殿。
出乎朱载壡的意料,大殿之内另有三人,一个是内阁首辅严嵩,一个是锦衣卫指挥使陆炳,另一个朱载壡虽然少见,却也是认识的,成国公朱希忠。
朱载壡的印象里,这三人堪称大明朝三巨头,严嵩和陆炳自不必说,一個执掌内阁权柄,一个是锦衣卫缇帅,而成国公朱希忠更毫不逊色,成国公掌五军都督府后、右两府,总提督十二团营,理论上所有的京营皆受他节制。
朱道长为什么给朱希忠这般大的权利,其实看一下他的履历就明白,成国公与陆炳一样,同样是潜邸之臣,同样在火灾里救过嘉靖,更加是世袭公爵,所以简在帝心便也并不奇怪。
三人俱把目光投向殿口,待看清来人后,先是一阵惊讶,然后才赶紧起身参见,
“臣,参见太子殿下。”
高坐须弥座之上的嘉靖今日依旧是一身玄色道袍,瞟了一眼门口的朱载壡,吩咐道:
“也搬把凳子给太子。”
“是,”李芳应了一声,将一把矮凳搬到嘉靖下首。
朱载壡给嘉靖行过礼后,走到须弥座之下,暂时搞不明白是个什么情况,便赶紧收了性子,少有的规规矩矩坐下。
只是这样面对面和三巨头对坐,大家大眼瞪小眼,朱载壡只感一阵别扭。
“好了,”见朱载壡坐下后,嘉靖也就不在管他,目光扫向朱希忠,说道:
“成国公,你把裁撤十二团营的事情也跟太子说一下吧。”
裁撤十二团营?朱载壡只觉一阵愕然,今天找他来就是为了这个吗?如果他记得没错的话,历史上十二团营是在‘庚戌之变’后,也就是嘉靖二十九年才废除的,现在硬生生就提前了两年?
成国公清清嗓子,开始为朱载壡梳理十二团营历史,“景泰元年,兵部尚书于谦从京中三营挑选十万精兵,分十营操练,此为团营初立,后英宗北狩归来,废十团营,重立三大营。天顺八年,宪宗即位,选三大营精锐十二万,成立十二营,由十二世侯掌军。十二团营成立至今已近百年,其间或废或立,皆为故事,但其士卒贫弱,积弊之深,实触目惊心。据查,京营按籍三十八万有奇,而现存者不足十四万,可堪兵者不足两万,兵卒几成世侯家奴,战力不堪一击。”
朱载壡听着这些比他想象还要糟糕的数字,一阵心惊胆跳,怪不得朱道长要这么急切的废除十二团营,这要搁朱老板身上,这些世侯早就挨个拖出去砍头。
就京营这个情况,别什么天子守国门了,恐怕连自家大门在哪都不知道。
好在鞑子现在自己都一团乱麻,不然对于整个大明来说,都将是一场无法估量的灾难。
可以说是这次白莲教叛乱,彻底暴露了京营的腐败与无能,也彻底让嘉靖下定了决心。
成国公汇报完毕,须弥座上的嘉靖把目光看向了严嵩,问道:“严阁老,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严嵩顶着厚厚的黑眼圈拍着马屁,显然这过去的一宿,他是没合过眼,
“皇上圣德威威,雷震四海,革新军事,干戈操于股掌,乃万民之福,社稷之福。”
嘉靖乜了老严嵩一眼,却没有怪罪的意思,严嵩不知兵他是清楚的,也正是因为不知兵,嘉靖才愿意用他,毕竟上一个首辅就是因为太知兵,结交边臣而被赶走的。
但严嵩这种片汤话显然对于解决事情没有一点用处,嘉靖便把目光扫向了下首的朱载壡,问道:
“太子你呢?”
坐下下首的朱载壡没想到嘉靖会突然向他提问,一时忘记答话,愣在当场。
“殿下,殿下,”李芳在旁边小声提醒道。
“回父皇,”朱载壡这才反应过来,转身向嘉靖答道:“儿臣觉得京营有病,但十二团营只是其表,病根并不在此。”
“哦?”嘉靖这下来了兴致,“太子接着说下去。”
“儿臣听说凡大医治病,去其表更要治其里,京营如此糜烂,废除十二团营制当刻不容缓,但要彻底扭转情事,其病根在卫所制。太祖皇帝武功盖世,建立卫所制目的是养百万军,而不费百姓一毫一厘。但百年下来,军户苦劳役日久大批舍家逃离,每年空耗银两何止百万,无论卫所军卒还是为卫所提供粮草的百姓皆苦不堪言,卫所已成我大明一大顽疾。所以儿臣认为若要改革京营,必先废了卫所。”
一席话,大殿静的落根针都能听的到。卫所制所存在的问题,在座的几位或多或少都知道一些,但从没人敢主动说出来,第一,这是太祖祖制,大明以孝制天下,这种对于祖制的公然抨击,恐怕除了东宫这位真没人有这个胆子。
第二,恐怕也是最重要的,改革卫所制,不是朝廷发一纸诏书就能了事,这是一个非常系统性的问题,就比如,如果现在不用卫所兵,但就要募兵,要募兵,就要给他们发军饷,要发军饷就要多向百姓征税,要多征税...那就恐怕要涉及大明朝根本了。
一个国家的制度,尤其是财政税收制度,如果想要彻底变革,那就只有一个窗口,就是在建国之初百废待兴之时,任何改革都是相对容易推行的,而一旦过了这个窗口,整个国家就会一直按照最初的轨道滑行,这种巨大的惯性,让后世任何改革都会变得无比艰难。
朱老板提一剑而芟群雄,但在一些制度设计时是有拍脑门的,他留下的大坑,后世只能一勺一勺的帮他填补,有个十几二十年还糊弄过去的日子,便可称作中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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