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利安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肯定很吓人,他看不到真切,只知道绮莉扶起他的身子,就让自己枕在她的腿上,动作小心翼翼,仿佛生怕再多些力就会把他弄碎。
二人的下方,所有叠加的空间再次分崩离析,无以计数的建筑模板粉碎开来,像被潮汐冲毁的沙堡,只剩下残骸的一小部分。不远处的导演主楼被未知的力量掀起,悲鸣着冲上天空,又砸落下来,连带着内里呼救的员工染成通红。
整个世界都在血腥里沸腾的,怪物和人类的尸体遍地都是,是片由复仇与解脱堆积起的新国度。
绮莉又在说些什么,但塞利安听不清,那人的表情阴沉得吓人,血从发梢滴下来,落到他脸上。
他当然知道自己最好得活下来,公寓的宽带费还没交,Aic的智能系统也没更新,他们一开始定下的交易更是远不到完成的地步,只需要再坚持一段时间就好了。
但他做不到,力量完全被掏空了,也燃烧殆尽了,只剩下一抹苍白的灰。
塞利安知道这就是强制升级后的代价,没人撑得过去,但他还是做了决定,他就是没办法再看到那些发生在灵魂链接里的事重演一遍,他就是如此的固执。
此时此刻,他视野内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画面再次崩塌,仿佛一切事物都开始变得混乱了起来。
他能感到绮莉愈发恐怖的力量,来自那套杀伤力最强的子系统——“文件管理”——这会儿的功夫正疯也似的搜刮整个地狱能排上用场的道具或是谁的尸体,但在这一刻,塞利安能意识到,无论是伊甸园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充其量只能多拖几分钟的时间罢了。
他能感觉到自己仿佛在一片巨大冰冷的海洋里,不知是幻觉还是真实的处境,也可能是那人隐藏起来的记忆——她曾对塞利安说过,他最好还是远离自己,每个接近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的确说得很对。
整座影城都在死亡,它寄生在一具落寞神明的尸体内,现在这庞大容器种族迎来了迟到许久的腐烂。
塞利安心想,好吧,我也要消失在这里了,温度有点冷,也没什么害怕的,嘴里依旧全是血的味道,太难闻了。
他又感到很难过,难过的是可能他们又会让绮莉变回那个没有一点儿人情味的怪物。
他想说些什么,每个人死前都要念上那么几句符合形象的、或是极具个性的言论,但他并不觉得自己到了这时候有什么其他事值得感慨的,除了那个未完成的承诺。
于是他朝绮莉说:“抱歉。”
就这样了,他想说的只是这么一句话,没什么别的意义,普普通通,但这就是全部了。
那人明显的愣了一下,大概是无法理解他因为什么事而感到抱歉,表情看上去很茫然。
“我很抱歉,你可能又要回到那个实验区里,每天盯着角落发呆了,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塞利安努力地发出声音,这举动又让他呕出好几口血。
绮莉看了他好一会儿,在他短暂记忆中二人经历过很多可怕的事,但此时此刻,他在那人眼中看到的只有焦急。
“我明白了。”她轻声的说,语气从未如此温柔过。
接着,绮莉转过身,对着虚空说话。
“给我‘复制粘贴’的主程序权限。”她说,“拿到后我会放过你,但你必须先把那个权限给我——我把防火墙关掉了,对,你不需要再授权。”
她的确是在和巴里特说话,尽管对方已经没了具象化的力量,几乎被拆得粉身碎骨,但在这种时刻,绮莉忽然很庆幸自己没有对他赶尽杀绝——她那会儿只是想着或许能用那程序做些什么,没想到现在就可以派上用场。
“我会把我所有的权限分享给你。”她重新回到塞利安身边,不确定地抚摸他的头发,“我们同化过几次,分享权限后有很大的几率能让你撑过去。”
他静静躺着,已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觉得自己像是块浮木,被海浪一次次推动,不知究竟要去往哪里。
绮莉又凑近了些,拢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将右侧额骨的一面露出,将内在最深的地方呈现出来。
在那一瞬间,塞利安看到的一种极为古老且庞大的生物。
它宛若一种来自深渊底部或是其他不为人知体系的存在,形态怪异,根本无法形容。
它就悬浮在雾般混沌中,看不清面容,几乎是一片空白,没有什么生物属性的划分和进化,仿佛处在时间、空间、规则之外的更深领域。
“这就是经过感染后的‘奴隶契约’。”绮莉说道,“我知道你能看到,本来是锁链的形态,但新闻社塞给我的基因太多了,所以它也跟着变得畸形了起来。”
她就如此慷慨地展现起那禁锢自身几个世纪的噩梦,这东西从儿时起就毁掉了她的每一个幻想,直至在被推进地狱前就已经把宿主变成一个沉沦、毫无人性的幽灵,她灵魂的内在已经完全变质,所以不想给任何人看到,也没人愿意看。
除了塞利安。
“我知道你尽力了,你很想帮我,所以你选择了升级。”绮莉接着说,语气温柔得像是在哄一个懵懂的孩子,“我会想办法把它清理掉的,你也会活下来帮我的,你答应过我的。”
塞利安觉得身体里有什么骤然紧了那么一下,他听到那道电子音重新响起,汇报着“检测到‘文件管理’同化要求,当前主程序受损严重,已自动接受”——巴里特最终还是交出了他那套系统的权限。
“一切都会没事的。”绮莉说完,靠过来,用力地抱住他,她的身体总是很冷,仿佛永恒冻结的黑夜,可这一刻,塞利安觉得所有的寒意都融化了。
在这个世界内,他们作为活下来的那极少数幸运儿,能在意的东西早被人从骨子里掏空了,就如她从小所处的家庭环境,所有的“家人”都被迫着说他们是幸福的,父亲给予的爱是伟大的,至高无上的,甚至形成了生存的本能。
塞利安想着这一切畸形的事物,想着那被冠以“公平”的爱,他听到自己在笑,是少有的那种癫狂、扭曲和病态的笑声。
他们在一个正在崩塌的地狱里,在一次次无比渴望着毁灭、承受了不知多少痛苦的忍受里,都得到了此生仅有一次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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