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认天理,本为前宋延平先生李侗所创,吾师又在其前加了随处二字,天理为何,克终应当知晓吧?”
宁玦起身拱手道:“学生虽愚,亦知晓天理。”
“固本门修行,重在随处。”
“何为随处?”
吕怀倏然道:“处者,外物也,吾师所谓随处者,即随心、随意、随身、随国、随天下。”
“可是外事外物时过境迁,亦要坚持本心天理?”
吕怀静坐开口:“是也不是,处变身亦随之,心中天理则阴图之。”
宁玦作恍然大悟状,而后却是笑道:“学生以为,随处体认天理,终究太过拗口,不如更名换姓以使其家喻户晓。”
吕怀的表情逐渐难看起来。
没听说过诚心请教学问,先改祖师爷师说的。
“那克终以为,如何更名换姓的好?”
“四个字足矣。”
“请克终赐教。”
“曲线救国。”
话音一落。
吕怀的表情便逐渐难看了起来。
虽然不知道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但冥冥之中吕怀能感觉到这不是什么好词。
“这曲线救国,何意?”
“吕先生想啊,向使有朝一日我大明外临强敌,靖之不能。”
“曲线,就是咱们随处而变。”
“但咱们曲线不要紧,咱们终究还体认了心中天理,那就是不忘救国。”
“故,谓之曲线救国。”
说到这里,宁玦的脸上却是露出些许疑惑。
“只是学生不明白,若是朝中人人都在先生门下,人人都随处体认天理了,这大势岂不就变了?我大明这万里江山,岂不是强虏打一两场大胜仗,而后便可传檄而定?”
吕怀“砰!”的一声拍在了石桌上。
“竖子,焉敢来我师门恣肆!”
“老匹夫,又是谁给你的胆子在此处宣扬亡国陋学?”言及此处,宁玦的表情却是逐渐复杂起来:“这里是南京啊。”
语罢,宁玦径自起身,随手从袖中掏出了一份书稿放在了新泉书院的石桌之上。
“这份书稿,送给先生,学生告退。”
宁玦径自起身离去。
晚风拂面,径自吹起一页书稿朝着吕怀的面庞砸了过来。
那是一个曲线救国的故事。
一个甘泉晚辈,毅然投敌,一时间九州上下,降兵如潮,降将如毛的故事。
宁玦还给这些人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
甘泉五十八将。
看着地上的书稿,吕怀的额头上已然布满了冷汗。
他不知道宁玦怎么就能写出这样一个故事。
但他知晓,这本书若是流传出去。
甘泉学派就完了。
“吉阳!吉……”
还没等吕怀喊来何迁。
吕怀便看到了不住向书院里探头的东厂、锦衣卫探子。
听到外面动静的何迁径自跑了出来。
“师兄,你怎的坐在地上?这地上散落的是甚。”
起初吕怀还没反应过来。
意识到情况不对劲的吕怀下意识的想要遮掩这份书稿。
眼下这个情况,若是被门中师弟们知晓此书。
那自己可就要变成弃子了啊!
转念一想,吕怀也想到了这本书早晚会被门中人知晓。
整个大明,最大的印刷作坊就是锡山的桂坡馆。
这本书传扬开,充其量也不过就是这两个月的事情。
何迁借着月光看了几页之后,已然僵在了地上。
“师兄,这……这书稿,是何人所书?”
何迁声音有些颤抖的怒视着吕怀。
吕怀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
“是宁克终。”
吕怀瘫坐在地,随口吐出了宁玦的名字。
何迁的眉头一紧,径自抱起书稿跑回书院。
不知过了多久,何迁才从书院里缓步走了出来,语气亦是愈发冰冷了起来。
“师兄,进来说话罢。”
两名书童径自将吕怀从地上搀扶了起来,半搀半拖的将吕怀带进了书堂之中。
回到书堂之中后,何迁只是面色低沉的看着吕怀道:“师兄,宁克终,必须死!”
“不仅要死,他连一个字,一页纸都不能留在世上!”
吕怀的声音已然有些颤抖。
“书院已然被鹰犬围死了,你我现在派人动手,岂不是自投落网?”
书堂内沉寂许久。
两个书童也识相的离开了书堂。
沉吟许久之后何迁这才开口。
“师兄可还记得韩非之故事?”
何迁说的是韩非使秦,姚贾以秦攻韩之阳谋逼韩非向韩国报信的典故。
吕怀有些不甘心的低声道:“再……再想想,吉阳,咱们再议一议罢!”
“师兄,你我不能坐视恩师毕生心血,为奸人所构陷啊。”
“想办法派旁人去啊!”
何迁却是一脸无所在乎的看着吕怀。
“师兄,眼下这个情势,无论派谁出去,那些鹰犬最终都会追查到你身上。”
“再者说,旁人去了怕是一时半会找不到该找的人啊。”
吕怀艰难的想要站起身来。
“可是,可是。”
何迁面色一沉,这才提醒道:“师兄勿忧,我已经派人去永丰接嫂子跟几个侄子了,师门会护他们周全。”
吕怀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你……!”
“师兄,我没办法,我说的是真的,你想的也是不假,言尽于此。”
何迁的话很明白。
吕怀体面,那这队人就是去保护吕怀妻子的。
吕怀不体面,那这队人就是去帮吕怀体面的。
语罢,何迁对着吕怀一作揖,而后便径自离开了书堂。
偌大的书堂之中。
只剩下了吕怀一个人。
月明星稀,翠松林间,吕怀近乎狰狞的笑声在新泉书院中回荡许久。
事已至此。
吕怀只能选择相信何迁。
“哈哈哈哈,湛甘泉!我跟了你一辈子啊!到最后你们竟是这般对我!”
在办事之前,吕怀首先要做的就是跟甘泉学派撇清关系。
这样才能赤条条的去做事。
吕怀坐在新泉书院外,痛骂湛若水、何迁,整整骂了一宿。
真真假假,只有他一人知晓。
又几日,甘泉学派几位先学何迁、洪垣等人一齐上疏弹劾吕怀构陷他人,为人不端,请罢其官。
南都吏部也难得硬气了一把,竟是先将吕怀免了职,而后上报京师。
——
守备厅。
就在麦福手足无措时,一个内侍径自跑进了厅中。
“老祖宗,吕怀疯了。”
得知这个消息的麦福,整个人在原地愣了许久都没消化完这个消息。
“怎个事?”
“吕怀疯了。”
“昨夜,宁佥宪带了一本书去见吕怀,而后吕怀便疯了。”
麦福深吸了一口气。
“什么书?”
“只听说是一本抨击甘泉学派的书,吕怀认为此书会遗祸师门,其师弟何迁等人觉得吕怀太过偏激,与之争执,最后竟是大打出手,吕怀数次咒骂其师甘泉先生,而后书院众人便焚香修书,将吕怀逐出师门了。”
“今晨何迁上疏吏部,罢吕怀官职。”
“那书呢?”
“被吕怀烧了。”
麦福闻言忍不住径自拍了两下手。
“精彩啊,好人全都让师门当了,眼下吕怀成了赤条条只身一人。”
“那闹事的学子们呢?”
内侍一低头道:“还在闹,吕怀跟何迁今晨每人都去了一趟,险些又动起手来。”
“这帮人当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都这个时候了,还想着跟咱家赌呢?”麦福的脸上露出一抹冷笑,而后骤然起身道:“告诉下面人,盯紧了吕怀,他想去哪便放他去哪,这把咱家赌了!”
“喏。”
甘泉学派被一本书搅乱,已经顾不上甚家法新政了。
只能借着手上最后这一张牌告诉麦福。
要么放吕怀去自投罗网,要么继续鱼死网破让生员罢考。
而这场赌局就是甘泉学派能不能让宁玦跟宁玦的这本书在世上灰飞烟灭。
甘泉学派赌的是能。
麦福赌的是不能。
“派人去将成国公府围了,一只苍蝇都不能飞进去,告诉宁克终赶紧将那本书重新写出来。”
“将此事八百里加急报送闽浙提督朱副宪。”
“五军各府留守司、横海卫、振武营、水军左右卫,也甭管剩下多少家伙什了,都拿出来准备应变吧。”
“喏。”
——
自新泉书院回来之后,宁玦便踏踏实实的睡了一大觉。
这三千九百人的死敌,我这就算是结踏实了。
每人一道奏疏,怕是淹都能把人淹死了。
只不过当宁玦睁开眼时,看到的却是朱希忠那张大脸以及一个白面无须的小内侍。
“佥宪,您醒了?”
宁玦的嘴角不由得微微抽搐了一下。
“你们这是……?”
“老祖宗吩咐了,被人吵醒容易忘事,特命小的们在此静侯,请佥宪醒后速将那书重新写就,一个字都不能漏。”
宁玦的心中登时便生出了一股不详的预感。
也顾不得那内侍,径自冲出了别院,找了把梯子,艰难的爬上房顶。
目力所及之处,已然布满甲士。
整个成国公府已然不知被多少兵丁团团围住了。
宁玦目光略显呆滞的坐在屋檐上,轻声喃喃道:“不对,我这一定还是没醒做噩梦呢。”
“对,一定是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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