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阳高照,余杭城内宛如蒸炉,季平安手持木杖,尾随前方马车行走,过程中取出斗笠戴上,以遮挡阳光。
姜姜如幽灵般,漂在他身侧,呆板苍白的脸孔上,难掩好奇:
“这个人,有问题?”
季平安随口道:
“未必与我要找的线索有关,但此人的确不简单,若是我没看错,这个姓周的,应该与江湖中的布衣相门有关。”
姜姜颦眉,没有多少生气的脸上,浮现思索,道:
“我记得,书上说过,几百年前,江湖中有布衣神相,无名无姓,极擅‘相术’,也算一奇人,其创立了一個小门派,就是‘布衣相门’,属于江湖奇门中人,但其传人极少,后来似乎断绝了。”
季平安“恩”了一声,解释道:
“没错。但有一点你看的书里没有写,那就是布衣相门并没有断绝,只是更隐蔽了,并且后来有了一个新的名字,‘天机阁’。”
姜姜问道:
“那个贩卖情报为生,喜欢颁布各种江湖榜单的天机阁?”
天机阁这个名字,江湖人绝不陌生,其与“暗网”一般,同属于一类较为特殊的势力。
其没有总部,按照季平安习惯的说法,就是个“分布式”组织。
其在九州各地都有门人收集,传递,兜售消息。
江湖盛传的所谓“潜龙榜”、“点金榜”、“美人榜”、“兵器谱”等乱七八糟的榜单,都是天机阁炮制。
裴钱就颇以荣登潜龙榜为傲。
据说,天机阁主有一双天眼,可窥破天机……
当然,在姜姜眼中,连大周国师,道门掌教这种都看不透天机,所谓的江湖奇门,也就唬一唬庸人罢了。
季平安说道:
“方才,余杭城内的卦师们各显神通,我也在观察,这个最有名的,也是实力最强的‘周半仙’所用的法子,便是布衣相门的‘相术’。”
卜卦、风水、看相、占星……虽然各自擅长的领域迥异,但越往高处修行,彼此也会交叉。
就如同,各大传承的功法迥异,但最终殊途同归,都是奔着与天地交感去的。
一个寻常的卦师,何以懂这类相术?
最大的可能,是周半仙身后还有人……季平安昨日与黄贺等人商谈,曾提出“钓鱼”的法子。
即:
倘若余杭城内存在其他重生者,那么他们必然会关注城内异常事件。
恰好,裴家主的失踪,足以令暗中潜藏的各方势力投来目光。
其中未必都与重生者有关,比如御兽宗的“代理人”,朝廷官府,乃至于听雪楼等江湖门派,理应关注。
季平安尾随周半仙,并无十足把握寻找线索,但冥冥中的占星启示告诉他,绝对有所收获。
……
与此同时。
靠坐在铺着软垫的豪华马车内的周半仙,尚不知晓,自己已经被人盯上。
此刻,他闭眼假寐,一边轻轻吐纳恢复损耗的修为,一边回想着裴氏之行,越想越气。
要知道,在余杭的卦师圈子内,他一直稳坐头把交椅,结果这次没能卜出裴家主下落也就罢了,毕竟其余人也没能。
可偏生,那个陌生的小子,却好似有所发现,给李湘君单独请去详谈。
这令他顿觉颜面无光,有种被隔空打脸了的憋屈感。
不过,更多的情绪还是忌惮。
“老柳街,一静斋……到底是哪里冒出来的过江强龙?”周半仙心中打鼓,总觉得对方深不可测。
针对对方?那才是无比愚蠢的举动,江湖人想要活得久,第一要义是弄清楚谁惹得起,谁惹不起。
“得想办法调查下此人。还有裴家的变故,也值得注意。”周半仙思忖着,睁开双眼,隔着帘子对赶车的弟子道:
“去西祠胡同。”
顿了下,又补充道:“绕几圈。”
赶车弟子面露惊讶,说了声“是。”
旋即扯动缰绳,拐了个弯,在城中七拐八绕,反复确认了后头并无人尾随跟踪,这才朝目的地赶去。
经验娴熟。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马车终于赶在黄昏前,抵达了城西的某片不显山不露水的区域,钻进名为“西祠”的胡同。
周半仙掀开车帘,迈步下车,确认左右无人,命弟子在此照看马车,自己沿着胡同走到一扇门外,按照三短一长的节奏,扣动门环三次。
之后,有脚步声传开,隔着门询问是谁后,门缝拉开,露出一个五官平庸,眼神却锋锐如刀的男子,淡淡道:
“你来了。阁主等候已久。”
周半仙精神一震,恭敬地跟随进入,穿过前院,抵达中庭时,先是看到了一株绚烂的梨树。
梨树阴凉下,摆放着一张四方桌,其上是井水浸透的,散发着凉气的时令瓜果。
桌旁。
一名穿褐色绣花员外袍,头戴小帽,气质淡然出尘的老者捧着一张羊皮卷在读。
粗看上去,与寻常的有钱老员外无异,只是那一双幽潭般,不见半点昏聩的眼睛,已凸显出其身份。
天机阁主。
“阁主。”周半仙恭敬走近,再没有半点仙风道骨的模样,若是给城中富户贵人看见,恐怕要大跌眼镜。
天机阁主闻言,没有立即回应,只是细细将手中的皮卷看完,才将其缓缓放在膝盖上,捏了捏眉心,疲惫地撑开双眼,叹道:
“星斗玄图,我从幼年时便在读,每次以为读懂了,可隔开几个月再重新翻开,方觉过往的理解连皮毛都不及也,如此读了数十载,本以为渐渐明晰命运天机,然天地灵素反复,却毫无所觉。
近来再翻看此图,才猛地惊觉过往数十年参悟与昔年大周国师境界相比,无异于沧海之一粟,所学越多,越觉命运奥妙,老朽恐耗尽余生,也无法触及彼岸。”
周半仙先是一惊,旋即吹捧道:
“阁主过谦了,您若都如一粟,我等又该何处?再者,这星斗玄图乃昔年国师所著,流落江湖,那等神藏大修,何等人物?无法企及也再正常不过。”
天机阁主叹息一声,显然对类似的话语听过太多次,已经产生了免疫力。
当即拉回正题:
“我午后便预感到你会登门,只是具体情形模糊看不清,想来涉及层次不小,可是发生大事?”
周半仙眼神敬畏:
“阁主高明,的确遇到一桩事,乃与那裴氏家主有关……”
当即,他将整个经过叙述了一番。
过程中,老人并未打断,只是安静听着,等听完一节,点评道:
“天地枷锁洞开,群魔乱世,此亦乃征兆也。”
周半仙道:“阁主可知,那裴氏家主落在何处?”
问完,他就看到老员外模样的阁主静静地看着他,眼神意味难明,片刻后才淡淡道:
“天机不可泄露。”
是不可泄露,还是阁主您也看不出来?
熟练掌握卦师人设的周半仙心中嘀咕,脸上一副崇敬姿态,并未再问,转而道:
“阁主,除此之外,我此番还遇到一个奇人。”
旋即,他将季平安在厅堂内说的话,以及裴家母女单独邀请的事叙述了下,至于见裴武举的事,他并不知晓。
一静斋?李安平?
天机阁主蹙眉,对此同样陌生,想了想,说:
“我已知晓,此事你无需再管。”
言外之意:水深别掺和,天机阁会进行调查。
周半仙见状,虽不甚满意,但也不敢忤逆,当即拱手心事重重退出小院。
也就在院门合拢的刹那,天机阁主耳畔忽然传出一个平淡的声音:
“布衣相师当年也算人杰,不想其后人却竟沦落到招摇撞骗境地。”
“谁?!”
天机阁主靠坐于椅中,本欲闭眼休憩,猛地听到这话,脸色一变。
继而循着灵觉,只看到面前的四方桌外,空气中,一道戴着斗笠,穿青衫,面目模糊的身影一寸寸涂抹出来。
远处,那名容貌平庸的男子豁然变色,气海轰鸣,便要腾跃过来。
却给老阁主猛地抬手止住:
“不必过来!先且退去前院!”
“阁主,他……”护从迟疑。
他很清楚,布衣神相一门,主修相术,不擅武力。这也是天机阁并无明确驻地的原因——
江湖武夫好勇斗狠,动辄因榜单排名变化动怒。
若是有明确驻地,天机阁大概一天要被人打上门十次。
但阁主有命,不得不从。
“……是。”护从不甘心退下,一步步消失在天井。
待四方亭中只剩下二人,天机阁主敛去惊容,淡淡一笑,一副高人做派:
“老朽年老体弱,可经不住吓,阁下还请坐下说话如何?”
姜姜隐身漂浮在旁边,扭头看向季平安,用眼神问:
“你们人类都是这般喜欢装逼吗?”
季平安无视了器灵小姐的目光,只是似笑非笑看着老人发挥,闻言便也抬手虚抓,摄来一把椅子,在他对面坐下。
天机阁主脸色平静,一副尽在掌握的模样:
“不知方才话语何意?莫非是老朽那劣徒,冲撞了阁下?”
这句话暗藏试探,天机老人显然意识到,对方是尾随周半仙而来。
所以,此人早就知晓了周半仙与天机阁有瓜葛?趁着此番裴氏召集,才寻到机会找过来?
还是说,对方根本就是裴氏豢养的强者?
至于其随口点破,自己“麻衣神相”传人的身份,则意味着,其来历不凡,绝非寻常武夫。
季平安没接茬,心中思索:
占星术给予的启示很模糊,只预感到跟随周半仙,可能获得想要的线索。
如今看来,这征兆就应在此人身上。
他刻意用沙哑的嗓音道:
“天机阁主,竟藏身这余杭陋巷,着实令人难以猜到。素闻天机阁情报一流,我来问些情报,阁主可愿相告?”
天机阁主淡淡道:
“天机阁做的便是贩卖情报的活计,阁下若要买,自无不可。不知所求为何?”
季平安轻笑一声,说道:
“裴氏家主失踪一事,可有?”
天机阁主深深看了他一眼,摇头道:“不知。”
季平安随手夹起一粒葡萄,塞入口中,感受着甘甜,道:
“姓周的不知,我信。但天机阁全然不知,我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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