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葚漠然的小脸上,挂着阴冷的笑,回了趟屋子,又无声无息的离开。
李旺发家,跟早上桑叶来看到的情况差不多,只有三个人在。
或许是刚送走了一个李喜弟,所有人心里都有些想法,没有在家待。
更多的原因,应该是不想面对杨氏的哭骂。
没有人权的另外两個儿媳不会出去串门,多半是被吴婆子赶去了自留地。
吴婆子一向心狠,要磋磨儿媳妇,根本不管儿媳的的死活。大冷的天赤手掏冰,大热的天顶着大太阳干重活,怎么狠怎么来,完全不把儿媳妇当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没有一天是能歇息的。
今天或许是因为卖了李喜弟,心里发虚,才任由杨氏躺着咒骂,要不然骨头断了都得起来干活。
杨氏躺在炕上,无力的叫骂哭喊,凄厉又绝望。
盼弟喜弟在后院劈柴,离得有些远,大概是故意跑远的,杨氏的哭骂让她们心烦,更让她们恐惧,喜弟的今天,就是她们的明天。
虽然早就有了心里准备,仍旧害怕,能逃避一时是一时吧。
所以,桑葚轻松进了李家,站到了杨氏炕前。
杨氏正哭骂得悲切忘我,突然发现投下来一片阴影。
以为是李家人,面目狰狞,翻身起来就想撕扯。
结果发现是个不甚熟悉的孩子,愣了两秒,才迟疑道:“是桑家小子?”
桑葚面无表情,微微点了点头:“杨婶子好。”
杨氏从最开始的疑惑中回神,又恢复了狰狞和痛恨:“你来干什么,滚,滚出去。”
她和老桑家的人没有仇,甚至因为吴婆子时常被老桑家的人治,对老桑家还有好感。
但这会,唯一的闺女被卖了,满心恨意,看谁都是仇人。
杨氏嫁到李家,这么多年,也就生了李喜弟一个姑娘,为此,男人觉得没脸,打骂她,婆婆觉得她无用磋磨她。
她自己也觉得有罪,忍气吞声,只想要在这个家,有一丁点的立足之地。所以,一直以来,她们母女,是李家最底层的存在。
李家三个儿媳都不受宠,她是三个儿媳妇里,最惨的一个,只因为其他两个都生了儿子。
杨氏一直任劳任怨,伏低做小,却不想换来的是更狠的对待。
唯一的闺女被送去卖了。
吴婆子说的是给找了户好人家嫁了,杨氏又不蠢,怎么可能信。
唯一一次和吴婆子对抗,却被打得下不了炕,她恨,也悔,不该这么忍让的,她的闺女啊。
悲从中来,杨氏忍不住又嚎啕大哭。
桑葚始终漠然,泛冷的声音,在杨氏悲恸的哭声里,仍旧清晰。
“喜弟姐被吴婆子卖给了她的大弟,卖了二十块钱。吴婆子大弟吴全山拎着装喜弟姐的麻袋,就像拎牲口似得,从山上小道去了公社。”
“听说喜弟姐十三岁了吧?我们学校十三岁的女同学和我差不多高,比我还重,一个破麻袋,怕是装不下,更不可能随便拎着走,喜弟姐可真瘦弱。”
冰冰冷冷的陈述,使得杨氏的哭声逐渐减小。
脑子里盘旋着李喜弟又瘦又小,比个六七岁孩子都不如的身板,被吴全山如同牲口似得拎手里的画面,满心悲痛。
是啊,她的孩子,真的瘦弱,从小没吃过一口饱饭,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还在娘胎里时,就跟着她一起受吴婆子的磋磨。
杨氏心里,扎下了恨意的种子。
桑葚继续毫无情感的陈述:“一个人真便宜,才二十个块钱,还没一头猪值钱,我奶之前每年卖猪肉,都不止二十。猪才养一年,喜弟姐养了十三年吧,亏了。”
杨氏心口狠狠一揪,是啊,活生生的一个人,竟然连头猪都比不上,多悲哀啊。
“听说卖出去的女娃,要么是给人当生孩子的工具,要么是被掏心挖肺给人续命。喜弟姐才十三岁,过去的十三年没过一天好日子,就失去了未来,这辈子来得不值当。”
杨氏瞳孔一缩,整个人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
不可以,不可以,她的孩子还那么小,那么可怜,不能就这么死了,不能。
桑葚微微扬眉,声音仍旧没有起伏:“没办法,这都是命,谁让她投身在李家,遇到吴婆子这样心狠的奶奶,李旺发这样没用的爷爷,李满军这样冷血的爹,尤其是杨婶婶这样不作为的娘。”
“其他人都隔了一层,不心疼喜弟姐倒也说得过去,可喜弟姐是从杨婶婶肚子里出来的,最是亲近不过的人,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喜弟姐遭难的时候,这个最亲近的人没有帮她。”
“都说为母则强,好似也不尽然,毕竟强不强的,也看看身为母亲的人,疼不疼孩子。喜弟姐命苦,没遇上那种疼孩子的母亲,她就只能自己受着,从出生开始,就一直在苦难里挣扎,泡着苦水长大,或许死了,对她来说,才是解脱吧。”
杨氏抖动得越发厉害,不是,不是这样的,她只是想让他们母女俩在李家有容身之所,才任由李家人欺辱的,她不是不作为,她也没办法啊。
桑葚幽长一叹:“杨婶婶,忍让并不能让一个没有心的人,良心发现,只会让他觉得你软弱可欺,算了吧,你这辈子蹉跎了自己,糟蹋了闺女,都已经成了定局,何必再浪费精力咒骂呢。”
“咒骂有什么用,除了让自己更痛,更恨,作恶的人能怎么样呢?他们不痛不痒,正拿着卖你闺女的钱吃香喝辣呢,别期盼老天替你做主,它若是能做主,恶人又怎么会继续为恶呢,你们母女又怎么活被磋磨十多年呢。”
“人啊,终究只能靠自己,不过,你现在这个样子,也是靠不上的。一个人最怕的不是敌人强大,而是自己软弱。”
“杨婶婶,留着点精力,起来给喜弟姐弄个衣冠冢吧,她这一生虽然短暂,但好歹来过,你作为她的母亲,最为亲近的人,不能让她活着的时候过好日子,也别让她死了后连个归属都没有,成为孤魂野鬼飘荡,没了再世为人的机会。这辈子没得的福,下辈子怎么着也该享享了,希望她下辈子遇到个好母亲吧。”
话音一落,桑葚甚至不做任何停留,转身就走,那样干脆漠然,好似刚刚的长篇大论,不是出自他口。
杨氏眼里突然迸发出瘆人的光,急忙喊住桑葚:“等等,告诉我,我女儿,她死了吗?”
桑葚歪着头想了想:“应该没有吧,要是有个疼她的人,愿意为她做些什么,说不定还能活。”
话音一落,再不停留,大步离开。
杨氏木愣愣的躺在炕上,渐渐的,笑出了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瘆人,远在柴棚的盼弟望弟听见,忍不住狠狠哆嗦起来。
走出李家的桑葚碾了碾手指,淡白的粉末随风飘散,这不是什么毒药,只是会刺激出人体深处,压抑着的魔鬼,让人精神振奋而已。
抬头,看到邓麻子正一脸惊疑的看着他。
桑葚黑白分明的眸子,淡漠的看过去。
邓麻子心口一滞,讪笑两声,转身跑了。
公社外的废弃屋子外,来了一辆小货车,开车的是两个黑瘦的汉子,长得贼眉鼠眼。
进屋子将包括桑叶在内的五个孩子拎出来,看清李喜弟的样子时,忍不住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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